高光祚
作为一名流亡学生,我于1938年就读于国立三中,1943年毕业。
这六年,在我一生中确是非同小可,不仅结束了我兵荒马乱中的流亡生涯,重要的是,又得以弦歌一堂,接受了严格而艰苦的智、德、体三育并重的半军事教育,把我锻炼成一名压不垮、且不负于祖国与人民养育之恩的堂堂中国人。
流亡入学前因
“七七” 芦沟桥事变,紧接着 “八一三” 日军入侵淞沪,江南吃紧,全国抗日军兴。我就读的江苏省立扬州中学奉命 “紧急疏散”,各奔前程。时父亲在津浦铁路局任职,已接到 “疏散家属” 的命令,于是带家由浦镇(南京附近)搭专列,于11月到大后方重镇长沙。
这时,流亡到大后方的一些省扬中高中部学长,纷纷转道武汉,去了延安抗大。因嫌我年纪小,不愿带我走,于是,我在长沙蹭蹬了三个月。
一日,父亲欣喜地从报上看到教育部号召流亡青年学生登记的消息,全家喜出望外。于是,按规定时间,父亲携二位姐姐(高凤笙与高湘英,也同是省扬中学生)与我,同去指定地点登记报名(好像是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)——当时有不少是兄弟姐妹同行的。
登记完毕,大伙围着一位满脸堆笑、一副善良面孔、十足学者风度的长者,与一位操江口口音的小个儿询这问那,问了个底朝天。他们都极其耐心地一一作答(其后才知道那位长者原来是教育部督学周邦道先生,小个儿是教育部视察员贾国恩先生。后来,他们分别担任了国立三中的校长与总务处副处长)。
母亲为我们三人又能继续上学与减轻了家庭日益困难的负担,高兴地拾掇些简单行装。不多日,父亲带病送别我们于湘江之畔。
在一个阴霾的寒冬傍晚,十多条大木船浩浩荡荡,分载着数百名流亡学生,顺湘江,渡洞庭湖,溯沅江直奔湘西,倒也壮观。途经常德、桃源、沅陵、辰溪各县,均作了短暂逗留。险越了湘西匪区后,由晃县徒步到达铜仁,大约走了一个月。
在常、桃、沅三县,高年级同学们临时组成“抗日救亡宣传队”,作抗日宣传。通过演讲、唱抗战歌曲与演话剧等形式(大姐高凤笙也参加了“放下你的鞭子”的演出),满腔愤怒地历数日军侵华罪行,讲清了抗战必胜的道理。
(二)入校后校园生活
大队到校前,筹办人员在周校长率领下,已先期到达,联系地方当局,交涉校址,分配教室、宿舍与购置课桌椅与黑板等设备。
校本部与高中部同设在旅部,师范部在文庙,初中部的初二与初三在文坛,初一在文坛以东的火神庙里。
学校由校务委员会领导,成员除周校长外,还有总务处长贾国恩、教导处长黄新运、高中部主任黄质夫(当年知名的乡村师范教育家)、师范部主任吴学增与初中部主任叶桐,另有校务委员胡耐安等。
1938年4月20日,是一个大好晴天,学生们齐集旅部操场上,在周校长的主持下,举行了隆重而简单的开学典礼。
为了打好基础,我又从初一念起。初一分甲、乙、丙三个班。我所在的“一甲”,级任老师是李绍良老先生,他与同学是情同父子的师生。“一乙”级任老师是邵达老师,“一丙”是关维藩老师。百多名嗷嗷待哺的青年学子,相挤在一座经过简单修葺的破庙里,倒也非常欢乐。教室隔壁就是寝室和饭厅。没有操场,更谈不上文娱设施,在我印象中,好像没有体育课,也没有音乐课。
师生都能安贫乐道,丝毫没有穷困潦倒的感觉。相反,在经过一段颠沛不安全的生活后,今天能有地方念书,大家都很珍惜、高兴。虽是十多岁的孩子,远离亲人,似乎都很懂事,相处极其融洽,从无争吵、打架、迟到、早退或旷课现象发生。
初一没念几个月,即原班人马迁到文坛,升入初二。这里较为正规,有篮球场,有乒乓球桌,有台风琴,好像也没有医疗设施。
初三是在江口分校念的,分校长是叶桐。分校除初三两个班外,还办了实验班与农职班,校舍分散在这个小县的几座庙宇式的古建筑里(女生宿舍在大佛寺)。
诸师长中,给我印象较深且影响较大的是图画老师刘光苇。她所教的画都是抗日的。她说:“我们不能为艺术而艺术”。愤怒之情,嘶哑的无锡口音,使我们这群爱国青年,对日军更加同仇敌忾。
1941年,由江口又徒步回到铜仁,升入高中部。相比之下,旅部的条件当然好得多,除有较正规的课堂、宿舍与饭厅外,还有操场、新建的礼堂与图书馆、医务室与传达室。
当时是男女分校制,在文坛成立了女子部,孙慎疆主其事。
这时,学校领导大换班,李超类校长接替了周校长。高中部主任先后是钟宏、殷日炎与朱程表。增设了军训课与公民课,亦成立了三青团组织。
1943年7月高中毕业后,徒步奔赴贵阳,参加为期三个月夏令营训练(在阳明湖畔),并参加各大学联合招生考试(简称“联考”,以前叫“统考”)。为了继承父业,我考入了交通大学。
(三)三中六年的关键性意义与回忆
三中六年,生命史上关键性的六年,白驹过隙,但却恍如昨日,今虽倏忽已是古稀老人,但其情其景犹历历在目。
为何是“关键性六年”
第一,当时如无国立中学(共约20多所),我作为一大批背井离乡的流亡学生之一,生存的问题与是否走入歧途问题,均难以预卜。
第二,离开母校49年来,生命多坎坷,不仅闯过了日军侵华的火焰,且在战胜了长期的政治迫害,从死亡的边缘上,又坚强地站立了起来。坚韧不拔的毅力,是来自多方面的,而母校的培养、陶冶与锻炼,却是重要的源泉之一。
片段回忆
1939年,由初二升初三,去江口分校,日行90华里,穿的是草鞋,由江口县城去某苗寨作抗日宣传,也穿的是草鞋。(有的同学学会了编织。)生活上的艰苦,是不难想象的。记得一块一市尺见方的粗白布,在高三那年,整整用了一年,洗脸与洗脚用它,洗澡也是它。一把猪鬃牙刷,用了三年(鬃毛倒得平倒了,可以上街花两个钱,重新换毛)。牙膏已是多年不知其味了—— 清刷,有时弄到点岩盐,这是幸运。洗脸、洗澡倒也简单:清洗与干擦,没有肥皂。洗澡当然都是冷水,—— 水与盐,当时都很困难。
晚自习,一人一盏桐油灯,光线暗淡摇晃自不待说,且在翌晨洗脸时,一抠一鼻子黑。
吃的是低劣的糙米,南瓜汤上面飘浮些 “后老婆油”。一个星期打顿 “牙祭” 时,筷子的动作就得加快点,有时怕饭不够,就不能温良恭俭让了(但绝无争打)。由于营养不良,高二时我患了夜盲症。
穿的当然不可能讲究,有限的几件衣服,都是多年一贯制,由初一穿到高中毕业。但是,同学们均无褴褛现象,都很整齐。高三时,男女同学一律发了一套蓝色卡叽布的 “罗斯福呢” 制服,穿起来倒也神气十足。
在营养与知己不良的情况下,同学们都很注意锻炼身体。午饭后,我经常与知己到后山进行日光浴。睡前必作适当运动,还学了 “八段锦”。我虽不是运动员,但从高中起,就养成了锻炼的习惯。这也是我这一辈子,虽饱经冰霜而无疾,青春常驻的原因之一吧!
当年师资水平都很高,有其客观条件—— 沿海文化教育水平较高的省市,因受炮火洗礼,很多大中学校皆疏散到大后方。所以,三中已来了不少在学术界较有声望的老师。我知道并记得的有:许梦同、锦爽秋、汪铭竹、傅求学、邱望湘、张尔美、丁放鹤、周明颐、徐佩璜、陈康、封开基、杨骏、程芸、王佩琼、杨德真、金荫珍、陈鸿先、章斌、魏佩莲等等。
我不是高材生,但由于老师的教导有方,三中六年所学较为扎实,至今受用不尽。
最后,值得大书特书的是同学之间的友好融洽,且相互关怀,虽不是兄弟,却胜似兄弟。为什么?除师长的教诲外,我想,也有个客观原因:来自五湖四海、同受战火洗礼,又都是远离亲人,遭遇相同,处境一样,朝夕相处,这就很自然地捏到一块儿去了。另外,同学们都很遵守纪律,几乎没有哪位同学,受到过老师严厉批评指责的。
综上所述,不难看出,三中六年对我后半生,不论在事业上,为人处事与健康等等各方面,起了多么巨大的关键性作用啊!
三中!母校!我永远怀念您!终身感谢您!
高光祚:现名高光,男,1938年入国立三中初中部,1943年高中毕业。大连医学院副教授。曾任大连市公共关系协会常务理事兼国际部主任。
更新时间:2025-07-07 09:30:3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