破庙漏雨的夜里,苏檀摸到他胸口的箭簇时,手在发抖。
这双手她摸过九次——第一次是童养媳时替冲喜丈夫拔箭头,第二次是杂耍班哑女背逃兵过雪山时焐热他冻僵的指尖,第三次是药庐孤女在乱军里扒开他染血的甲胄……每次他都要问:“姑娘是谁?”每次她都答不上来,只觉喉间像卡着团棉絮,堵着半句“我等你很久了”。
可这次不同。
裴砚突然攥住她手腕,血顺着指缝滴在她青布裙上,像极了第七世她被家族逼婚前夜,他翻墙头塞给她的那支带血的桃花。
“我想起来了。”他声音哑得像锈了的刀,从怀里摸出块虎符,纹路是她第一世当绣娘时,照着他断剑刻的。
雨幕里,他把虎符塞进她手心,温度烫得惊人:“这九世,我总在战场杀人,总在找一双眼睛。现在才明白——”
“这次,我跟你走。”
第1章 断剑藏春泥
火舌舔着青瓦,苏檀的布鞋踩过发烫的碎石子。
她怀里的断剑硌得胸口生疼,剑刃上的血已经凝黑,像块烧红的炭。
三天前她还在米行后院舂米,那夜突然梦见满地碎甲,有个男人趴在血里,断剑扎进他左肩——和她此刻怀里这柄,断口分毫不差。
“小檀!”老陈头的声音从米行木门后传来。
苏檀踉跄撞进去,门闩刚插上,外头就传来马蹄声。
老陈头抖着手摸出块破布:“这剑......”
“藏七日。”苏檀把断剑塞进他怀里,“若我七日没回来,连灰都别留。”
老陈头急得直搓手:“你往军营跑什么?那是要打仗的地儿!”
“我得去。”苏檀摸了摸腰间的竹篮——今早偷了厨娘半袋米,又塞了把盐。
她不知道自己要找谁,只知道胸口的闷胀像块石头,压得她必须往北边那片狼旗飘的地方去。
老陈头抓住她手腕:“你娘卖你当冲喜新娘时,我都没拦。
可这是......“
“求您。”苏檀弯下腰,额头碰了碰老陈头手背。
十二岁被卖进陈家,只有这老头会偷偷塞她半块炊饼。
木门被撞得哐哐响,老陈头咬咬牙,掀开米缸底的草席:“藏好了!”
苏檀猫着腰从后巷溜出兵营时,日头正毒。
她裹着厨娘的灰布围裙,竹篮里的米香引着两个小兵凑过来:“妹子,给咱留俩馍?”
“后厨就剩这些。”苏檀垂着头,指甲掐进掌心。
她能听见左边帐篷里的呻吟——是伤兵营。
掀开帘子的刹那,腐肉味撞得她眼眶发酸。
二十几个伤兵横七竖八躺着,有的断腿,有的脖颈裹着渗血的布。
苏檀的目光扫过第三张草席时,心跳突然撞得肋骨生疼。
那男人闭着眼,左肩上的箭簇还在,血把粗布军衣染成深褐。
他眉骨高得像把刀,嘴角有道新裂的口子——和她梦里那个趴在血里的身影,连睫毛颤动的弧度都一样。
“醒了?”
苏檀被这沙哑的声音惊得一颤。
男人的手指突然扣住她手腕,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骨头:“谁派你来的?”
“我......”苏檀想抽手,却见他瞳孔骤缩,手指慢慢松了。
他盯着她眼睛,喉结动了动:“不是她......”
“谁?”苏檀脱口而出。
男人松开手,又闭上眼。
冷汗顺着他鬓角往下淌,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:“我小时候在绣坊外看过个姑娘。
她低头绣并蒂莲,眼睛亮得......“他突然咳嗽起来,血沫子溅在苏檀围裙上。
苏檀摸出竹篮里的盐,沾了水往他伤口上敷。
男人疼得闷哼,却没躲。
她拆箭簇时,他咬着牙问:“你叫什么?”
“苏檀。”
“苏檀......”他重复了一遍,突然抓住她手腕按在自己心口,“这里疼。
不是箭伤,是......“他说不下去,昏了过去。
外头传来铜锣声。
苏檀掀开帐篷角,见几个小兵跑过:“敌军前锋到了!
将军呢?“
“裴将军还在养伤!”
裴砚。
苏檀默念这个名字。
她突然想起昨夜梦里,有个女人跪在雪地里哭,怀里抱着块染血的虎符,嘴里喊着“裴砚”。
“小娘子!”伤兵营的伙夫探头,“快跟我走,营门要关了!”
苏檀看着昏迷的裴砚。
他左肩上的箭簇已经拔了,可伤口还在渗血。
她摸了摸腰间的竹篮——里面还有半块灶糖,是老陈头塞给她的。
“我留下。”苏檀把灶糖塞进裴砚掌心,“我替你们看伤员。”
伙夫跑远后,帐篷里只剩呻吟声。
苏檀撕了自己的裙角给裴砚裹伤口,他突然在梦里呢喃:“别嫁......”
她的手顿住。
这两个字像根针,扎破了她记忆里的雾。
前世?
或者更久之前?
有个穿红嫁衣的姑娘被人拽着往外走,她拼命回头,喊的也是“别嫁”。
月上柳梢时,苏檀靠在草席边打盹。
风掀起帐篷角,她听见极轻的声音,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:“去找他......别让他死。”
她猛地睁眼,却只看见裴砚在月光下的侧影。
他睫毛投下的影子,和她梦里那个小兵的影子,严丝合缝叠在一起。
后半夜起了风。
苏檀替裴砚掖被角时,手指擦过他手背上的刀疤。
那道疤从虎口延伸到手腕,像条扭曲的蜈蚣——她突然想起某世雪地里的石臼,捣药时震得虎口发麻,春桃举着药杵喊:“苏姐姐,该换新药方了。”
这念头刚冒出来,就被风声卷走了。
苏檀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,把裴砚的手放进被窝里。
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,敲了两下。
她数着,第一下,第二下,第三下......数到第七下时,突然想起老陈头米缸里的断剑。
七日之约,才过了半日。
帐篷外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,暖黄的光落在裴砚脸上。
苏檀盯着他紧抿的嘴角,突然觉得这张脸,她好像已经看了九辈子。
第2章 药庐雪未融
药杵砸在石臼里,碎成粉的是苏檀的指甲盖。
她数着捣了三十七下,春桃的声音撞开木门:“苏姐姐!山脚下抬来个将军!”
石杵“当啷”落地。
苏檀的手在围裙上擦了三次,才摸到腰间的药囊。
断剑、火焰、一双浸在血里却藏着温软的眼睛——这些念头像雪粒子,劈头盖脸砸进她脑子里。
“说是被流箭射穿了左肩。”春桃拽她往院外跑,“马队踩碎了半条冰溪,那将军浑身是血,可腰上还挂着虎符。”
虎符。
苏檀的脚步顿了顿。
前世?
或者更前世?
有个女人跪在雪地里,怀里的虎符染得通红,她喊的也是“将军”。
药庐的竹床被血浸透时,苏檀才看清那张脸。
眉骨高得像刀刻,左眼皮有道极浅的疤,从眼角斜着爬进鬓角——和她昨夜在灶糖上烤出的影子,分毫不差。
“烧得厉害。”春桃递来帕子,“我去熬麻黄汤。”
苏檀解开裴砚的铠甲。
左肩的箭簇已经拔了,新伤翻着红肉,可旧伤更骇人——一道疤从锁骨蔓延到肩胛骨,形状像把断剑。
她的指尖刚碰上去,腕子就被攥住。
裴砚睁眼时,瞳孔是散的。
他喉咙里滚出几个字,像石子砸在冰上:“你……是谁?”
苏檀的手在抖。
春桃从药柜后探出头:“姑娘怎么抖成这样?不过是寻常伤员罢了。”她勉强笑了笑,可裴砚的指腹正蹭过她腕间的旧茧——那是前世替他捣药时磨的,他竟连这都记得?
“水。”裴砚松开手,又昏了过去。
苏檀摸他额头,烫得能煮鸡蛋。
春桃端来的麻黄汤他碰都不碰,药碗“啪”地摔在地上:“苦。”
“这是神医秘方。”苏檀捡碎片时划破了手,血珠滴在药渣里,“喝了能去十年旧寒。”裴砚盯着她的伤,喉结动了动,端起碗时故意呛了两声:“比马尿还难喝。”
夜里雪下得紧。
苏檀守在竹床边,听裴砚说胡话:“那天……是你救我的吧?”她凑近些:“哪一天?”他却不答,只盯着她看,眼里像浸了化不开的雪。
“朝廷急报。”第七日清晨,两个带刀的士兵踹开院门,“裴将军即刻返京。”
裴砚穿铠甲时,苏檀递过药包:“每日煎两次,忌腥辣。”他接过去,指腹擦过她手背:“谢了。”
药庐的门槛被他踩得吱呀响。
苏檀追到院门口,看他翻身上马。
雪粒子打在脸上,她突然想起前世——也是这样的雪,她替他裹伤,他说“等我功成”,可再见面时,他的坟头草已经齐腰高。
“走了。”春桃在身后拉她,“将军哪会记得药庐的小医女。”
苏檀摸了摸腰间的竹篮。
里面有半块灶糖,是老陈头塞的——和前世塞的那块,甜得一模一样。
傍晚时分,媒婆的花轿停在药庐外。
红绸子被雪水浸得发暗,媒婆举着帖子喊:“苏姑娘,张员外家的聘礼到了!”
苏檀望着那顶红轿,突然想起裴砚走时,马背上晃着的虎符。
她摸了摸腕间的旧茧,又摸了摸竹篮里的灶糖。
“明日启程。”媒婆把帖子拍在桌上,“张员外急着给独子冲喜呢。”
雪还在下。苏檀盯着窗纸上的冰花,听见自己说:“好。”
可她不知道,此刻山路上的裴砚,正攥着药包在马上咳血。
他摸了摸左肩的断剑疤,对随从说:“调头。”
随从愣住:“朝廷急令……”
“调头。”裴砚擦了擦嘴角的血,“我好像,忘了件要紧事。”
第3章 红妆覆黄沙
苏檀的手腕被麻绳勒得发红。
喜婆的手劲儿大得很,蒙眼布在脑后系了三个死结。
她能听见轿外吹打声渐远,马蹄声沓沓,车帘掀起时灌进冷风,刮得耳垂生疼——这是要出城了。
“姑娘忍着些。”阿满的声音突然在轿边响起,温热的手碰了碰她被绑的手腕,“郡主昨夜咳血晕过去,老爷说若误了和亲吉时,咱们苏府上下都得去乱葬岗。”
苏檀喉头发紧。
三天前她还是给郡主研脂的侍女,如今却要顶着金枝玉叶的名头,去给漠北狼王当填房。
红盖头下的珠钗硌着额头,她想起前晚在偏院见到的郡主——那姑娘缩在被子里发抖,腕上全是指甲掐的青痕:“阿檀,求你替我这一回……”
“到地方了。”喜婆掀开轿帘,粗布蒙眼布被猛地一扯。
苏檀眯眼适应阳光,就见前方是望不到头的黄沙,迎亲队伍的红旗子被风卷得猎猎响,几十个漠北骑兵跨在马上,弯刀在日光下泛冷。
“上车。”喜婆搡她后背。
苏檀踉跄两步,突然有个温热的东西塞进她掌心——是阿满。
那丫头眼眶通红,手指在她手心里快速划拉:“玉佩,藏好。”
苏檀低头,就着红盖头缝隙瞥见掌心里的玉。
羊脂白,刻着半枚虎纹,边缘有磕痕,像被人反复攥过。
她刚要问,阿满已退到人群里,被喜婆拽着往回走。
马蹄声由远及近。
“停下!”
苏檀抬头,就见一队玄甲骑兵从沙坡后冲下来,为首的将军裹着染血的披风,腰间虎符随着动作晃动。
他勒住马时,玄铁马蹄溅起的沙粒打在她脸上——是裴砚。
“镇北将军?”漠北迎亲使的声音发颤,“这是两国和亲的队伍……”
“遇匪了。”裴砚的声音像淬了冰,他扫过苏檀身上的红嫁衣,目光顿了顿,“漠北的聘礼都在马车上?我替朝廷验验。”
话音未落,他身侧的士兵已冲上去掀车帘。
苏檀被推得后退,红盖头歪了,露出半张脸。
裴砚的马突然打了个响鼻,他低头看她,喉结动了动:“你——”
“将军!”漠北使急了,“再耽搁误了吉时,两国……”
“误不了。”裴砚甩下披风,“我护送。”
队伍重新上路时,苏檀被换到裴砚的马队里。
她坐在运粮车上,红裙沾了沙土,听见前面士兵小声议论:“将军今日邪性,往常最厌这种联姻,今儿倒主动接了护送的差。”
“没看见那姑娘?”另一人压低声音,“像极了将军帐里那幅画像……”
苏檀攥紧掌心的玉佩。
画像?
她想起前世在药庐,裴砚走时马背上晃着的虎符;更前一世当童养媳时,他伤重倒在柴房,她用米汤喂他三天——每一世他看她的眼神都像这样,像隔着层雾,却总在她要走时红了眼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苏檀猛地抬头。
裴砚不知何时下了马,站在运粮车旁。
他卸了盔甲,只穿玄色中衣,肩上有旧刀疤,和前世在边境救他时见到的一模一样。
“我……”苏檀喉咙发紧,“是苏檀。”
裴砚的手指突然收紧,指节泛白。
他盯着她,像是要把她的轮廓刻进骨头里:“苏檀。”他重复一遍,声音发哑,“好名字。”
夜里扎营,篝火噼啪响。
苏檀缩在帐篷角落,听着外面巡夜士兵的脚步声。
她摸了摸腰间的玉佩——阿满塞它时说“若有法子逃,就别回头”,可她要逃去哪里?
她这九世,逃了八次,每次都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停下。
后半夜,守卫的脚步声远了。
苏檀咬着牙撕开红裙下摆,裹住玉佩,摸黑钻进裴砚的主帐。
烛火在案几上摇晃,她看见他的虎符压着半卷军报,砚台里的墨还没干。
玉佩放在虎符旁时,发出极轻的“嗒”一声。
苏檀转身要走,手腕突然被攥住。
裴砚的手很烫,带着常年握剑的茧:“你到底是谁?”
她僵在原地。
帐外夜风掀起帐帘,吹得烛火摇晃,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布幔上,叠成模糊的一团。
“我是……”苏檀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,“那个救过你的人。”
裴砚的呼吸顿住。
他松开手,却没让她走,只是顺着她的手腕摸到她掌心——那里有层薄茧,和前世在药庐替他捣药时磨的一模一样。
“救过我?”他声音发哑,“何时?”
苏檀摇头。
她不敢说,怕说了他又要像前世那样,红着眼说“等我功成”,然后倒在离她十里外的战场上。
她只能退一步,退到帐帘边:“明早,你就知道了。”
她跑出去时,听见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——是裴砚打翻了茶盏。
后半夜,裴砚坐在案几前。
烛火将灭未灭,照得那枚玉佩泛着幽光。
他拾起它,虎纹刻得很糙,像是用匕首随便划的,边缘的磕痕里还沾着泥。
他摸了摸左肩的旧疤——那是十年前在边境,他被敌箭刺穿肩膀时留下的。
当时有个姑娘背他走了三十里山路,用嘴吸他伤口的毒,他醒时只记得她腕上的茧,和一句“别怕,我带你找大夫”。
“苏檀。”他低声念这个名字,把玉佩攥进掌心。
帐外,夜风卷着黄沙打在布幔上,像极了前世雪夜,那个药庐小医女追着他的马跑,红棉袄被雪水浸得透湿,却还是把药包塞进他手里:“每日煎两次,忌腥辣。”
他突然觉得眼眶发疼。
第二日清晨,苏檀在马车上摸到自己的手腕——那里有圈红印,是昨夜裴砚攥的。
她掀开车帘,看见他骑在马上,正低头看掌心的玉佩,眉头皱得死紧。
漠北的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,她摸了摸腰间的竹篮——里面是空的,可她知道,等过了前面那座破庙,老陈头会像每一世那样,塞给她半块灶糖,甜得一模一样。
第4章 玉佩映寒光
后半夜的军帐里,烛芯“噼啪”爆了个火星。
裴砚盯着案几上的玉佩,虎纹刻痕里还沾着泥,像极了十年前在边境山路上,那双手抠着他肩膀伤口时,指缝里蹭的土。
“将军。”赵副将的声音从帐外压着气传来,“这玉来得蹊跷。”
裴砚没抬头,拇指摩挲过玉佩边缘的磕痕。
那道疤在他左肩,箭簇贯穿时疼得他咬碎半颗牙,可背他走三十里山路的姑娘,腕上的茧蹭着他下巴,比药汤还暖。
“细作常用信物传递消息。”赵副将掀开帐帘,目光扫过玉佩,“末将替您收着?”
裴砚突然攥紧玉佩,掌心被棱角硌得生疼。
他想起昨夜苏檀掉在他手背上的眼泪,烫得像当年雪夜,那个追着他马跑的小医女,红棉袄浸了雪水贴在背上,塞给他药包时指尖也是这样的温度。
“去唤她来。”他说。
苏檀是被亲兵从偏帐带过来的。
她前夜撕了红裙裹玉佩,此刻裙角还沾着草屑,腕上那圈红印在烛火下泛着青。
“你为何会有它?”裴砚把玉佩拍在案上。
苏檀的指甲掐进掌心。
她想起第一世做童养媳时,在柴房藏过他半把断剑;第三世药庐里,他养伤时总把药渣倒在她种的薄荷丛里;还有最初那世,她是绣娘,用攒了三年的银钱买金疮药,他昏迷前抓着她腕子喊“别怕”。
“我……”她喉咙发紧,“我该有的。”
帐外突然传来马蹄声。
赵副将掀帘而入,甲胄碰出冷响:“将军,北境斥候混进营地了。”他目光扫过苏檀,“婚队里有三个侍女的籍贯对不上。”
裴砚的眉峰拧紧了。
他望着苏檀发白的脸,想起她昨夜说“明早你就知道了”,又想起赵副将说的“细作”,喉结动了动:“带下去审问。”
亲兵的手刚搭上苏檀胳膊,她突然转身。
裴砚看见她眼里有泪,却咬着唇没掉,像极了前世在边境小城,她背着他躲追兵时,子弹擦过她耳后,血珠子滚进衣领,她也只是闷声说“快到了”。
“将军!”赵副将在她被押走前喊住裴砚,“末将带人去查马厩,您别离开帐——”
“滚。”裴砚打断他,转身冲进夜色里。
月被云遮住了。
他站在营寨高处,望着关押犯人的临时帐篷,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,恍惚又听见那声“别怕”。
十年前在边境,他发着高烧,意识模糊间总听见这句话,等醒过来,姑娘早没了踪影,只在他枕边留了半块灶糖,甜得他舌头都发麻。
后半夜赵副将撞开他帐门时,裴砚正对着玉佩发呆。
“将军!”赵副将手里攥着卷旧战报,“十年前那桩案子——”他喘着气翻到某一页,“有个绣娘救过伤兵,后来被指勾结敌军,可末将查了,根本没证据!”他指着战报上的名字,“她叫苏檀。”
裴砚的手一抖,玉佩“当啷”掉在地上。
他冲出去时,风正往西北方刮。
关押犯人的帐篷空了,地上有半截被扯断的绳索,还有半块灶糖,沾着沙粒,甜得发苦。
驿站的油灯结了灯花。
苏檀缩在柴房角落,身上的粗布衫被荆棘划破了几道。
她听见外面有马蹄声,连忙把半块灶糖塞进怀里——是老陈头在破庙塞给她的,和每一世都一样甜。
“姑娘。”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,柳三娘的声音裹着热粥香飘进来,“吃点东西,天亮我送你过黄河。”
苏檀摸了摸腕上的红印,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。
她屏住呼吸,透过柴房缝隙往外看——月光下,一道身影勒住马,铠甲在夜里泛着冷光,正抬头往驿站方向望。
“苏檀。”风里飘来一声低唤,像极了前世他在她耳边说“等我”。
她攥紧怀里的灶糖,眼泪砸在粗布衫上,晕开一片湿痕。
第5章 风沙掩旧痕
柴房的草屑扎得后颈发痒。
苏檀蜷在角落,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上红印——那是亲兵押她时铁索勒的,和第三世被山贼捆在马背上的勒痕位置分毫不差。
“姑娘。”门轴吱呀响,柳三娘端着陶碗进来,热粥的白雾糊住她眼角细纹。
苏檀抬头,见她盯着自己肩头,那里有道旧疤,像片枯掉的枫叶。
“这疤...”柳三娘伸手又顿住,“可还疼?”
苏檀低头扯了扯破衫,遮住那道疤。
那是第七世,她替裴砚挡箭时留下的,箭头嵌进骨头,她咬着布帛让药庐的老大夫挖了半宿。
“你去过药庐?”柳三娘突然问,声音轻得像落在粥里的雪。
苏檀手一抖,陶碗差点摔了。
十年前在边境小城,她确实在药庐当过半年学徒。
那时裴砚发着四十度的烧,她跪在床上替他敷冰,老大夫骂她“不要命”,她只说“他比我金贵”。
“我在药庐学过三年。”柳三娘坐下来,指腹轻轻碰了碰她肩头的疤,“有回见个姑娘,给个将军换刀伤药。
那将军脾气暴,姑娘手刚碰伤口他就攥她手腕,可姑娘一抬头,他又松了手,像被雷劈了似的。“
苏檀喉头发紧。
那是第二世,裴砚刚升千总,刀伤深可见骨,她用酒给他消毒,他疼得捏碎了床沿,偏不肯哼一声。
末了却抓着她沾血的手,哑着嗓子说:“疼得厉害,你...你唱个曲儿。”
“那姑娘后来呢?”苏檀听见自己问。
柳三娘笑了笑,起身从怀里掏东西:“后来老大夫说她疯了,大冬天的背着伤号翻雪山找药材。
再后来...我就记不清了,只记得老大夫临终前把药庐账簿塞给我,说’替那姑娘收着,她总会回来‘。“
她摊开一本泛黄的账簿,翻到某页。
苏檀凑近,见上面用小楷写着:“冬月初七,裴将军旧伤复发,由苏姑娘施针,用穴:大椎、命门。”
外面突然传来马蹄声。
苏檀猛地抬头,柴房缝隙里漏进的月光被阴影遮住——是玄铁重铠的影子。
“将军!”赵副将的声音混着风声撞进来,“驿站里全是可疑的,您先——”
“退下。”
裴砚的声音像块淬了冰的铁。
苏檀听见他踏过青石板的脚步声,每一步都重得像砸在她心口。
上一世他也是这样,在刑场门口踹开刽子手的刀,却在她喊“阿砚”时红了眼,说“我来晚了”。
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。
苏檀没回头,盯着自己沾了草屑的鞋尖。
她知道他此刻的模样:铠甲没卸,肩甲还沾着血,眉峰拧成刀,可眼底的烫意能烧穿黑夜。
“这次,你还想错过吗?”她轻声问,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烛。
身后静了片刻。
然后她听见铠甲摩擦的轻响,他蹲下来,和她平视。
她看见他喉结动了动,像第一世在米行地窖,他伤得说不出话,却用沾血的手摸她发顶,摸了又摸。
“我找你十年了。”他说,声音哑得厉害,“从知道你名字那天起。”
柳三娘把账簿递过来。
裴砚接过去的手在抖,翻到第二页:“春三月,裴校尉坠马伤膝,苏姑娘以酒浸药棉裹伤。”第三页:“秋八月,裴将军中箭,苏姑娘用银簪挑出箭头。”
他翻得越来越快,每一页都像一记重锤。
最后一页停在三天前:“腊月廿三,镇北将军遇刺,刺客淬毒短刀入左肋三寸,苏姑娘以独门针法逼毒。”
“这些...”他抬头看苏檀,眼尾发红,“都是你?”
苏檀没说话。
她摸出怀里半块灶糖,糖纸已经磨破了,沾着沙粒。
那是老陈头在破庙塞给她的,和每一世都一样甜。
“苏檀!”
外面突然炸响一声喊。
苏檀浑身一僵——是朝廷密探的声音,带着公鸭嗓的尖。
上一世就是他们,说她“通敌”,在她替裴砚送粮草的路上设了伏。
“镇北将军!”密探的脚步声逼近,“此女涉嫌通敌,证据确凿,还请将军配合!”
柳三娘突然拽住苏檀的手,往她掌心里塞了包药粉:“西岭,过了黄河往西北。”她压低声音,“我师父说,那儿有块石碑,刻着‘九世因果,十世相逢’。”
苏檀捏紧药粉,掌心被纸包硌得生疼。
她突然想起,每一世她都做过同一个梦:白雾漫山的山谷里,有块青石碑,碑前站着个白胡子老道,对她说“该醒了”。
“谁都不能带走她。”裴砚站起来,铠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
他转身挡住门,腰刀“唰”地出鞘,“赵副将,把驿站围起来。”
赵副将应了声,马蹄声立刻在四周炸开。
密探的公鸭嗓还在喊:“你可知抗旨是什么罪!”裴砚理都不理,只盯着苏檀:“告诉我,你是谁。”
苏檀抬头看他。
他眉骨有道新伤,应该是追她时撞在马背上的。
她伸手碰了碰那道伤,像每一世他伤重时她做的那样:“我是苏檀,是每一世背你躲追兵的苏檀,是替你换了九次药的苏檀,是...”
她喉咙发紧,说不下去了。
外面密探的骂声混着风声灌进来,柳三娘在后面推她:“快走!”
裴砚突然抓住她的手腕,把虎符塞进她掌心。
虎符还带着他的体温,烫得她指尖发麻:“我跟你走。”
苏檀望着他,眼泪砸在虎符上。
她想起第十世初醒时,因果簿上最后一行字:“十世相逢,须得他心甘随你,方破轮回。”
“走!”裴砚拽着她往外跑,马蹄声在身后炸响。
柳三娘在后面喊:“过了黄河往西!”
他们冲出院门时,月亮刚从云里钻出来。
苏檀看见马厩里拴着两匹黑马,是裴砚的坐骑。
她翻身上马,裴砚在她身后揽住腰,马嘶声里,他贴近她耳朵:“西岭是吧?
我记着呢。“
马蹄溅起的黄沙里,苏檀回头望了眼驿站。
柳三娘站在门口,举着那本账簿朝他们挥手。
月光照在账簿上,她看见最后一页多了行新字,是柳三娘刚添的:“腊月廿五,裴将军随苏姑娘西去,因果簿终。”
西岭的风已经吹过来了。
苏檀裹紧裴砚的披风,闻见熟悉的血锈味——那是他铠甲上永远洗不掉的,战场的味道。
前面的路被浓雾遮住了,只能看见隐约的山影,和山脚下一块青石碑的轮廓。
碑前似乎站着个人,白胡子被风吹得飘起来。
但苏檀没看清,裴砚已经拍马冲了过去,风声灌进耳朵,她听见他说:“这次,咱们不走散了。”
第6章 西岭雾未散
马蹄踏碎晨雾时,苏檀的指尖在发抖。
西岭的雾比梦里更浓,像浸了水的棉絮裹住马腿。
裴砚的手掌隔着披风按在她腰上,体温透过铠甲缝隙渗进来,烫得她眼眶发酸——这是第十世,他终于没有松开手。
青石碑就在雾里立着,碑前的白胡子老道抬了抬眼:“你们来了。”
苏檀猛地勒住马。
这声音她在每个轮回的梦里听过,每回都是那句“该醒了”,可此刻从老道嘴里飘出来,竟比记忆里多了几分暖意。
“九世因果,终归于此。”老道伸手往雾里一指,山坳处露出半截飞檐,“那庙里有你们要的答案。”他转向苏檀,眼尾的皱纹像刀刻的,“你以魂魄为契,换九世重逢;而他……”老道又看裴砚,“以命为赌,换一世再遇。”
裴砚的手突然收紧。
苏檀感觉他的胸膛在震,像被雷劈了似的。
她回头,正撞进他发红的眼睛里——那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东西,断剑、火光、雪夜的破庙、驿站外的马蹄声,全在他瞳孔里闪。
“阿砚?”她轻声唤。
裴砚喉结动了动,声音哑得像生锈的刀:“我记起来了……”他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,“第一世我是小兵,在雪地里冻得快死了,是你把我拖进绣坊,用绣活换药,用被子裹着我……”他突然哽住,“后来我功成回镇,听说你嫁了粮商,我不信,冲去你家,只看见你棺木上的白绸……”
苏檀的眼泪砸在他手背。
原来他都记起来了——原来最初那世,她不是没等,是粮商逼债,她被锁在柴房,等她砸开门冲出去,他的兵队已经过了城门。
“进去吧。”老道挥了挥拂尘。
古庙的门“吱呀”一声自己开了。
殿里没灯,却有月光从破瓦漏下来,照在供桌上一块残木牌上。
苏檀踉跄着走过去,木牌上的字被虫蛀了大半,可“苏檀之位”四个朱砂字还清晰,是她自己的笔迹。
“这是我……”她摸上木牌,指尖沾了层灰,“我死的那天,你偷偷刻的?”
裴砚站在她身后,呼吸扫过她后颈:“我把剑埋在你坟前,刻了块牌供在破庙里,想着要是你泉下有知……”他突然攥紧她的手腕,“原来你根本没死,原来你用魂魄换了这些轮回,原来我每回在战场觉得‘这张脸我见过’,都是你在等我。”
“第十世,你们已有选择。”老道的声音从身后飘来。
话音未落,庙外突然炸响喊杀声。
苏檀猛地转头,透过破门看见山脚下火把连成串,马蹄声震得庙梁落灰——是朝廷的追兵,赵副将的旗号在雾里忽隐忽现。
裴砚的剑“唰”地出鞘。
他把苏檀往身后一推,铠甲擦过她衣襟,带起一阵风:“躲我后面。”
“阿砚。”苏檀拽住他胳膊。
她看见他手背上的青筋跳得厉害,像从前每回要冲锋时那样。
可这次她没退缩,反而绕到他身前,握住他握剑的手,“我们走吧。”
裴砚一怔。
“不是往战场走,不是往驿站走。”苏檀仰头看他,眼泪把他的脸洗得清晰,“是往有炊烟的地方走,往能生起火堆的地方走,往……”她吸了吸鼻子,“往我们能一起活到老的地方走。”
裴砚的剑“当啷”掉在地上。
他捧住她的脸,拇指抹掉她脸上的泪,笑了:“好。”
他们跑出古庙时,老道的声音追过来:“过了西岭,往南三百里有座落云城。”
苏檀没回头。
她跟着裴砚往雾里跑,听着追兵的喊杀声越来越近,却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。
裴砚的手始终攥着她,像要把九世的分离都攥回来。
直到雾气散了些,他们看见山脚下立着块残碑,上面模糊的字被风掀开——“落云城,兵丁三十,粮米五石”。
裴砚突然放慢脚步,回头看她:“城小,兵少,可……”
“可那是我们的城。”苏檀替他说完,拽着他往山下跑,“总能熬过去的。”
后面的喊杀声更近了。
但苏檀知道,这次他们不会再逃散——因为裴砚的虎符还在她怀里,烫得像团火;因为他的手心里全是汗,却比任何铠甲都暖。
落云城的轮廓在雾里露出来时,苏檀听见裴砚说:“下次,换我给你绣个平安符。”
第7章 孤城夜未央
裴砚拽着苏檀的手撞进落云城门时,守城的周校尉正扒着箭垛往下望。
他转身看见裴砚的玄甲,膝盖一弯就要跪——被裴砚单手托住了肩。
“将军!”周校尉嗓音发颤,“城里就三十个兵,粮米五石,马厩里只剩三匹瘸腿的老驴。”他抹了把脸上的灰,“可北边的鞑子前锋,明儿个就能到城下。”
苏檀松开裴砚的手。
她指尖触到城砖裂缝里的青苔,突然顿住。
记忆像被石头砸开的水潭,泛出模糊的影子——第五世她替郡主和亲时,路过的破城墙上,也长着这样的青苔。
“这座城......”她轻声说,“我来过。”
裴砚侧头看她。
她眼尾还沾着逃来时的草屑,可眼里亮得像点了团火。
他刚要开口,周校尉又扯他袖子:“将军,您得拿主意啊!”
裴砚反手拍了拍周校尉的背:“把粮米分三份,伤病单独留半石。”他扫过城楼下稀稀拉拉的兵丁,“去把铁匠铺的铁锤收来,总比赤手空拳强。”
话音未落,城门口传来动静。
穿素色裙的女子抱着药箱挤进来,发间银簪晃了晃:“我是路过的医女,能帮着治伤。”
周校尉眼睛一亮:“正好!昨天老张头摔断了腿......”
裴砚却眯起眼。
那女子递药箱时,手腕翻得极稳,像拿惯了刀。
可城墙上的梆子已经敲了三更,他压下疑虑,冲周校尉点头:“先带她去偏房。”
夜里,苏檀蹲在灶房给伤兵熬药。
裴砚掀帘进来,手里攥着块烤糊的面饼。
“趁热吃。”他把饼塞进她手里,自己靠在门框上,“周校尉说,那医女把老张头的断骨接得比他师父还好。”
苏檀咬了口饼,焦苦的麦香在嘴里散开。
她望着火盆里跳动的光,轻声道:“第五世,我替郡主和亲。
路上遇着劫道的,有个穿素裙的女人,刀比箭快。“
裴砚的手顿了顿。
他蹲下来,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碎发:“若这是第九世......”他声音发哑,“我想陪你走到最后。”
苏檀抬头看他。
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,照得他铠甲上的血锈斑斑。
可他眼睛里没有刀光,只有她。
她把烤糊的饼掰成两半,塞一半进他手里:“先把这半块吃完。”
梆子敲过五更时,喊杀声炸响。
裴砚的剑“唰”地出鞘。
他把苏檀往身后推:“守在城楼,别下来。”
苏檀拽住他的甲带:“我去灶房盯着熬伤药。”
裴砚点头,转身冲下城楼。
马蹄声撞碎夜色,鞑子的火把像条火龙,从北山脚蜿蜒过来。
苏檀攥着药勺往灶房跑。
路过粮仓时,她闻见焦糊味——不是药味,是烧麦秸的味。
她撩起裙子冲进粮仓。
月光下,素裙女子正往粮堆里扔火折子。
周校尉从暗处扑出来,手里的铁锤砸向她的手腕。
“当啷”一声,火折子掉在地上。
女子反手抽出袖中短刃,划破了周校尉的胳膊。
苏檀抄起门边的扁担,砸在她后颈。
女子栽倒时,苏檀看见她发间的银簪——和第五世劫道时插在鬓角的,一模一样。
“你......”苏檀按住周校尉的伤口,“是鞑子细作?”
女子抹了把嘴角的血,笑了:“将军护着你九世,你就是他的七寸。
烧了粮,他守不住城;杀了你,他活不成。“
粮仓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裴砚冲进来,玄甲上沾着血,手里的剑还在滴着敌人的血。
他看见苏檀蹲在地上,猛地收住脚步。
“阿檀?”他声音发颤,“受伤了?”
苏檀摇头。她扯下腰间的帕子,替周校尉裹伤口:“是我制住的。”
裴砚这才注意到地上的女子。
他蹲下来,替苏檀把帕子系紧:“你从前总说,救我是医者本分。”他指尖抚过她手背上的旧疤——那是第三世背他越雪山时被冰棱划的,“原来不是本分,是选择。”
女子突然冷笑:“等你们明白,早迟了。”
裴砚没理她。
他握住苏檀的手,掌心的温度透过帕子渗进来:“这一世,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。”
天快亮时,周校尉来报:“将军,城楼上有八百里加急。”
裴砚替苏檀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头发,转身往城楼走。
苏檀望着他的背影,突然想起老道说过的话——第十世,他们有选择。
可城楼下的加急信,会不会又是另一个选择的开始?
第8章 血染青衫旧
城楼风大,裴砚捏着八百里加急的绢帛,指节发白。
赵副将站在五步外,喉结动了动:“朝廷要将军即刻返京述职,逾期......”他没说完,目光扫过城下堆积的箭簇——这城他守了三个月,鞑子退了又来,粮草刚够撑七日。
“抗旨是叛国。”裴砚替他说完,声音像淬了冰的刀。
赵副将攥紧腰间虎符:“末将查过,急令是真的。
您若留下......“他突然瞥见苏檀从楼梯口探出头,后半句咽进肚里。
苏檀攥着药囊走上来,发梢还沾着灶房的灰:“怎么了?”
裴砚把绢帛塞回她手心。
苏檀扫了眼朱红印鉴,指尖一抖。
她抬头时,裴砚正望着城外接连的烽火,侧脸被火光映得明暗不定。
“我不去。”裴砚突然说,“这城还没守住。”
赵副将急了:“将军!您从前说过,家国在前——”
“家国是百姓,不是一道圣旨。”裴砚转身,玄甲上的血渍蹭到苏檀衣袖,“阿檀,你说呢?”
苏檀望着他眼底的灼光。
她想起第一世他发着高热说“我要当将军保一方平安”,第三世他跪在雪地里说“我要当将军护你周全”,原来两句话从来都是同一件事。
“我要去乱葬岗。”她突然开口。
裴砚皱眉:“那里埋着战死的弟兄,雪大,路滑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苏檀摸了摸心口,那里从进粮仓起就疼得发闷,像有人攥着她的魂往西北方向拽,“我必须去。”
裴砚要跟,被她按住手腕:“你守着城。我很快回来。”
乱葬岗在北山脚,雪没到膝盖。
苏檀深一脚浅一脚走着,靴底碾碎的冰碴子扎得生疼。
她不知道自己要找谁,直到看见那座荒坟——碑倒了,压着半截褪色的红绸,像极了最初那世她绣给裴砚的同心结。
她跪下去,指尖刚碰到红绸,后颈突然一凉。
“第十世的绣娘。”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,“你终于来了。”
苏檀回头。
老妪裹着灰褐斗篷,脸上爬满皱纹,可那双眼睛——像深潭里的寒星,她在第七世家祠的供桌上见过这样的眼神,在第二世杂耍班的破镜子里也见过。
“你是谁?”苏檀后退半步,撞在墓碑上。
老妪撩起左袖,腕间一道狰狞的疤,和裴砚右肩的旧伤轮廓分毫不差:“我是因果。”她蹲下来,枯瘦的手指抚过苏檀手背,“你每世都在找他,以为是执念?
错了。
是你用魂魄换了因果簿,要他记着痛,记着悔。“
苏檀浑身发冷:“我不......”
“你最初那世是绣娘。”老妪截断她的话,“他是小兵,伤在你门前。
你卖了绣绷,典了镯子,救他一命。
后来他立了军功,听说你嫁了粮商,连夜冲去鞑子营,被乱箭射成筛子。“
苏檀耳边嗡鸣。
她想起第一世冲喜时总梦见红绸被血浸透,第三世配药时总闻见铁锈味,原来都是这一世的残魂在喊。
“他不肯入轮回。”老妪的声音像刮过坟头的风,“每世抢半缕魂魄,换点’战场直觉‘,就为了再见你一面。
你说,这是救他?
这是拿他的命,续你的痴。“
苏檀捂住嘴。眼泪砸在雪地上,冻成小冰珠。
“现在有得选了。”老妪突然掐住她后颈,“你留在此处,他脱了轮回;或者他舍了将军的命,你重入人间。”
“放开她!”
裴砚的声音炸响。
苏檀抬头,看见他踩着雪冲过来,剑鞘上还沾着城楼上的血——他根本没听她的话,根本不可能听。
老妪松开手,退到墓碑后:“将军要选哪个?”
裴砚的剑指着老妪,却在碰到她衣襟时停住。
他转头看苏檀,她脸上的泪冻成冰晶,像极了第三世越雪山时,她睫毛上结的霜。
“我选她。”他说。
“将军!”
赵副将的声音从岗下传来。
苏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——二十几个士兵举着火把,正往乱葬岗上爬,为首的赵副将腰间悬着绳索,显然是来绑人。
“末将接到密报,说乱葬岗有邪术惑人!”赵副将喘着气,“朝廷急令是真的,您若再执迷......”
“执迷?”裴砚突然笑了,笑得玄甲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。
他扯下左肩上的将军徽章,金线绣的虎头被他揉成一团,“我当这个将军,是为了护百姓,护她。
如今要我舍她换功名?“
他解下佩剑,“当啷”扔在雪地里:“这剑,还给朝廷。”
赵副将瞪大眼睛:“您这是......”
“叛不叛国,我自己说了才算。”裴砚转身,把苏檀裹进怀里,玄甲的温度透过两层棉衣渗进来,“阿檀,冷吗?”
苏檀摇头,把脸埋在他颈窝。
她闻见熟悉的铁锈味混着松脂香——是他剑穗上的药囊,每世都有的。
老妪的叹息被风雪卷散。
苏檀抬头时,她已经不见了,只剩墓碑下压着的红绸,被风掀起一角,露出下面刻的字:裴砚苏檀,同穴而眠。
“你还记得最初那世吗?”裴砚轻声问。
苏檀摇头,眼泪又落下来:“但我记得你的眼睛。”
“那就够了。”裴砚吻去她眼角的冰珠,“走,找个暖和的地方。”
岗下传来士兵的呼喝:“将军!朝廷的人追来了!”
裴砚把苏檀的手塞进自己怀里,拉着她往岗后跑。
雪越下越大,两人的脚印很快被盖住。
转过山坳时,苏檀看见半座破庙,门檐下挂着褪色的“普济寺”匾额,一个小沙弥正慌慌张张关门。
第9章 破庙重逢夜
破庙木门“吱呀”被撞开时,小沙弥刚把门闩插上。
他攥着扫帚的手一抖,扫帚骨碌碌滚到苏檀脚边。
“菩萨保佑,别让他们找到这里。”小沙弥缩到供桌后,声音发颤。
苏檀靠在墙根喘气,额角的汗混着雪水往下淌。
胸口突然像被锥子扎了一下,眼前闪过无数碎片——
染血的断剑插在米缸里,老陈头搓着皴裂的手说“姑娘放心,我替你藏着”;药庐竹帘被风掀起,春桃举着药杵笑“阿姊又在给那位将军留药”;驿站火盆噼啪响,她替他裹伤时,他突然抓住她手腕问“你是不是认识我”;西岭雪地里,阿满把郡主凤冠往她头上按“阿檀,你替我活”......
“阿檀?”裴砚蹲下来,掌心贴住她冰凉的脸,“可是累了?”
供桌后传来响动。
陈三扶着供桌站起来时,苏檀差点认不出他。
从前圆滚滚的米行老板瘦成了皮包骨,白发沾着香灰,手里却紧攥着个油布包。
“是你。”陈三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,油布“哗啦”展开,露出半截断剑,剑身上“裴”字锈迹斑斑,“五十年前,有个姑娘抱着个血人冲进我米行,说‘老陈头,这剑替我藏着,等他来了还他’。”
裴砚的手指刚碰到断剑,太阳穴就炸开疼。
他看见十七岁的自己趴在泥地里,铠甲被砍得稀烂,是个穿蓝布衫的姑娘跪下来,把他的头抱在怀里。
她身上有皂角香,边哭边说“撑住啊,我去当绣品换钱请大夫”;他看见功成那天冲进绣坊,老板娘说“苏姑娘上月嫁人了”,他攥着新铸的将军剑在雨里站了整夜,最后倒在两军阵前,胸口插着敌箭时还在想“原来她真的不要我了”......
“阿檀。”裴砚的声音在抖,他抓住她的手按在断剑缺口上,“我记起来了。
那年你卖了最后半幅并蒂莲绣品,换了五钱银子给我抓药。
我却信了谣言,害你......“
“没有。”苏檀摇头,眼泪砸在断剑上,“我从未负你。”
庙外传来踢石子的声响。
赵副将的声音撞进庙里:“将军!
您若现在回去,皇上还能网开一面!“
二十几个士兵举着火把围上来,火光映得庙门投下大片阴影。
赵副将的剑出鞘三寸,剑尖对着裴砚后心:“末将奉圣命,请将军回朝。”
裴砚站起来,玄甲擦过供桌,震得香炉里的香灰簌簌往下掉。
他解下腰间虎符,虎首上的血渍还没干,是方才在城楼杀退刺客时溅的。
他把虎符塞进苏檀掌心,手指裹着她的手按紧:“这是调兵虎符,能开三十座城门。”
“将军!”赵副将急了,“您可知这是......”
“我知道。”裴砚转头看苏檀,嘴角扯出个笑,“从前总说’等打完这仗就娶你‘,等了九世都没说成。
这次我跟你走,去江南看春茶,去塞北放纸鸢,你说去哪就去哪。“
苏檀攥紧虎符和断剑,掌心被硌得生疼。
耳边突然响起模糊的声音,是因果簿在说“去护他”,可这次她不想再当追着他跑的人了。
“裴砚。”她喊他名字,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,“我哪也不去。”
庙外雷声炸响。
电光劈下来的瞬间,苏檀看清了——赵副将身后的士兵已经搭弓上箭,箭头全部对准裴砚后心。
裴砚突然转身,玄甲在闪电里泛着冷光。
他挡在苏檀面前,腰间佩剑“铮”地抽出半尺。
小沙弥吓得缩进供桌底,陈三攥着断剑的手青筋暴起。
苏檀望着裴砚的背影,突然想起第一世他趴在她膝头时说的话:“等我活着回来,给你打副金镯子。”
现在她有虎符,有断剑,有他。
足够了。
裴砚的剑完全抽出时,雨声突然大了。
他背对着苏檀,声音混着雷声传来:“阿檀,躲我身后。”
剑尖挑起的风掀起他的披风,露出里面绣着并蒂莲的中衣——是苏檀第七世当绣娘时,连夜给他绣的。
第10章 断剑照归途
庙外雨帘被火把烧出个窟窿,赵副将的剑尖在雨里晃了晃,终究没敢真刺向裴砚后心。
他喉结动了动:“将军,皇上要的是虎符,不是您的命。”
裴砚反手握住剑柄,玄甲上的血渍被雨水冲成淡红,顺着甲片缝隙往下淌。“你当我是三岁孩童?”他侧过身,让苏檀完全隐在自己影子里,“十年前我替你挡过箭,三年前你替我尝过毒酒——”剑鞘重重磕在赵副将肩头,“今日,我要你信我一次。”
陈三突然咳了一声,抱着干柴砸在庙门后。
火星子溅到霉朽的木门上,“噼啪”两声就着了。
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断剑在腰间撞出闷响:“第一世我帮小檀藏这剑时,她才十六岁,哭着说‘陈叔,等他回来我要绣对并蒂莲’。”他踢了踢烧得噼啪响的柴堆,“现在这庙烧了,你们跑不跑?”
苏檀攥紧虎符的手松了松。
虎符上的血渍已经被体温焐干,硌得掌心发麻。
小沙弥突然从供桌底下钻出来,怀里抱着个霉绿的木匣,“姐姐!”他把一本边角发黑的经书塞进她手里,“师父说,带断剑来的人,要告诉她‘第十世的归处,在因果簿烧尽时’。”
苏檀翻开经书,第一页是歪歪扭扭的“童养媳苏檀”,第二页“哑女阿檀”,翻到第九页“郡主苏檀”,最后一页空白处用朱砂写着:“第十世,裴砚死,因果簿碎;裴砚生,执念消。”她手指一颤,抬头正撞进裴砚的目光。
他眼里没有从前九世的迷茫,只有烧得滚烫的笃定。
“将军!”门外传来士兵的吆喝,“再不开门,我们撞了!”
赵副将的剑突然压下来,剑尖点在裴砚左胸。
那里是玄甲最薄的地方,隔着甲片都能摸到心跳。“您可知交出虎符是什么罪?”他声音发哑,“您可知带着她走,往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?”
裴砚突然笑了。
他伸手抓住赵副将的手腕,用力一掰,金属交鸣声响彻破庙。“我知道。”他夺过赵副将的剑,反手架在自己脖子上,“但我更知道,九世里她替我挡过箭,背过我穿过战场,在雪地里跪了三天求大夫——”他喉结擦过剑锋,“这次换我,替她挡刀。”
赵副将的手抖得厉害。
他望着裴砚身后的苏檀,她正把经书塞进怀里,断剑在她掌心泛着幽光。
那光像极了十年前,裴砚第一次见到她时,绣坊里那盏摇晃的油灯。“将军......”他突然抽回剑,转身砍断庙门的门闩,“半柱香!”他吼向门外,“半柱香后我亲自带人追!”
“走!”裴砚拽着苏檀往庙后跑。
陈三抄起烧火棍砸向冲进来的士兵,小沙弥抱着木匣往佛像里塞。
庙外的雨更大了,裴砚的外袍裹得苏檀严严实实,她能听见他的心跳,一下一下,和断剑的轻鸣合上了拍。
“马在后面!”陈三的喊声响过雷声。
庙后空地上拴着两匹黑马,马鞍上还挂着半块炊饼——是方才陈三偷偷藏的。
裴砚把苏檀托上马背,自己翻身上前,缰绳一扯,马蹄溅起的泥水打在破庙墙上。
“看!”苏檀突然指向天空。
一道闪电劈开乌云,月光像把银剑劈下来,正照在她掌心的断剑上。
剑身的缺口处泛起金光,和虎符上的纹路连成一线。
裴砚低头,看见自己中衣上的并蒂莲,针脚歪歪扭扭,是第七世她在军帐里熬了三夜绣的。
“阿檀。”他侧过脸,雨水顺着下巴滴在她手背上,“你说的江南春茶,塞北纸鸢......”
“等出了城。”苏檀把脸贴在他后背上,虎符和断剑被她捂得发烫,“等我们找个有篱笆的小院,我给你绣副金镯子。”
马蹄声惊飞了林子里的夜鸟。
身后传来赵副将的喊杀声,却又渐渐远了。
裴砚突然勒住马,转身吻了吻她发顶:“你猜,我们现在去哪儿?”
苏檀望着远处忽明忽暗的灯火,笑出了声:“回家。”
断剑在她掌心轻颤,像是应和。
因果簿的最后一页,终于写上了两个名字——苏檀,裴砚。
更新时间:2025-06-11 18:09:53